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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時副刊        2011.09.09
姊弟
◎李維菁

姑媽的告別式上,我跟我弟並排坐,那與家族不相干的司儀以戲劇性的音調哭訴至
親分離的難捨,加上行禮時播放俗氣音樂,刺耳地刮著耳膜。其實這禮堂是要求過
了的,沒有過度俗豔的擺設,我還是不舒服地坐直了脊背。

可我弟很冷靜,從小就冷靜。

我靠過去小聲說:「我單身……」

他連正眼都沒看我:「嗯?」

我吞了口水;「幫我辦喪禮的可能是你。」

他沒有反應。我繼續說:「我的葬禮,不要找司儀,音樂我會先列單子給你,放我
喜歡的,要不然乾脆不要音樂,要不然你可以找樂隊現場演奏,要好一點的。」

我弟不理我,我很習慣。

「你不要這種司儀?」過了好幾分鐘他低低地說。

「嗯。」

「你不喜歡這種音樂?」

「嗯。」

我瞄了他一眼:「拜託你了。」

說到這裡我自己都有點感動,我猜想他也陷入要幫無依無靠孤單以終的姊姊辦喪禮
的哀愁。

結果,他說:「嘿……你求我啊……」

他補了一句:「反正你都落在我手上了……」

我跟我弟從來就不是那種關注對方生活起居的親密姊弟。我們不太交談,在外人眼
中我們之間甚至是過度禮貌的。我們只會偶爾對彼此放冷槍,但我挺欣賞他那種冷
面的幽默感。他說我是他認識最糟的女人,未來娶妻的智商底限就是我的智商。

我弟有張童星等級的臉蛋,長大卻成理工宅。我弟從來沒喊我姊姊,他都叫我「小
姐」。

我曾試圖扮演姊姊,他考上大學,我帶他去買時髦衣服,要他穿上花襯衫配米白休
閒褲。

他到家,我按耐不住:「你同學覺得你變帥了嗎?」

他說:「我同學只說『你姊搞出來的吧』。」

我知道我弟的人生沒有什麼是我能插手的了。

我們各過各的。他出國讀書多年,他回來之後,換我離家多年。

我再回家的時候,我弟結婚了,有自己的家庭。

我跟我弟總是錯過。再相見,都老了。

看著弟弟變老心情很複雜,尤其是我只能從他白髮增生的速度,明白他其實吃了苦
,而我無能為力。

我最近常想起跟我弟相處的小事。

我讀書不費力,卻老幫男友寫作業。有次我幫某任男友寫報告,我弟經過,問:「
這是什麼?」

我囁嚅著:「沒什麼。」

他回到房間,又走出來。他說:「你戀愛不干我事。但一個男人連功課都要女友寫
,這種東西不交也罷。」

他回房後,我的眼淚滴到桌上。

我常跟母親吵架,在房裡哭到氣喘。

有個下午我哭了兩三小時停不下來,突然一盒面紙咻地飛過來,準確地砸在我頭上
,我弟說:「你擦一下吧,今天太久了。」

他不問緣由也不安慰。

我聽過一對長輩夫妻,相約來世還要相守,但他們約定,來世要當兄弟姊妹,因為
這是業障最輕的家人,至親卻不一定落至怨恨。

我弟結婚那天,我負責收禮金。我扎實地把款項分類,帳目寫好。忙完了想進去吃
喜酒,卻發現賓客太多,沒有我的位子了。

我獨自坐回外頭空盪盪的走廊,越過一桌桌客人,遠遠地望著我弟與弟妹,在擁擠
中一桌桌敬酒。

「姑姑。」表哥的大兒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。

我敷衍笑了一下,繼續看著我弟。

「你別哀傷。」小男孩說。

我強壓住驚訝,對過度早熟的小男孩鄭重澄清:「我不哀傷。」

「姑姑,」他說:「你看起來很哀傷。」

我看著他,跟我弟小時候一樣,深深的雙眼皮,高挺的鼻樑。

「我陪你。」小男孩跳上我身邊的椅子,晃著他搆不著地的雙腳。

我紅了眼眶,輕輕把手搭上小男孩的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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